简介:
被贬前台的林晚突然能看见瓷器裂痕中的前世记忆:她是南宋官窑女匠,因揭露贪污被顾世雍处决。而今,转世的顾屿手臂蛇纹蠢动,父亲病危,神秘黑客徐朗腕间红痕似曾相识…当金缮异能觉醒,她直播修复的不只是古董,更是被命运碾碎的人生。“金缮之道……”父亲的声音穿透时空的智慧和了悟“……是以心补心。”"顾总监,这次该你跪着求我了。"
1 第1章 星辰下的碎瓷片
手机屏幕“啪”地一亮,像黑暗中突然睁开的眼睛,一行金光闪闪、矫情得近乎讽刺的字跳了出来:“星辰不负赶路人”。
呵。我扯了扯嘴角,那点还没来得及成型的弧度瞬间冻僵在脸上。指尖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方,生日?二十九岁?这祝福来得像个不合时宜的玩笑。三年,一千四百多个加班夜,熬干了心血,熬秃了发际线,换来的就是这行轻飘飘的电子烟花?
念头还没转完,“叮”一声脆响,另一个弹窗蛮横地撞了进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气息,把那点可笑的星光撞得粉碎。
“岗位调整通知”。
五个黑体字,像五颗淬了寒冰的钉子,硬邦邦地钉在屏幕中央。视线往下滑,一行更小的字,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进我的视网膜:
“林晚:策划总监岗位调整至前台接待,即日生效。”
操。
无声的脏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带着铁锈的腥气。空气似乎凝固了,办公室恒温空调吹出的冷风,此刻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扎进皮肤。我盯着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刚从破碗上崩下来的锋利瓷片,边缘闪着冷硬的光,带着嘲弄的恶意,狠狠楔进眼球,再一路捅进脑子里,搅得天翻地覆,一片狼藉。
茶水间,那个擦得锃亮、此刻却显得无比遥远的玻璃底座上,还供着我那尊“年度最佳策划总监”的小金人。三年心血,无数个通宵达旦,熬出来的一个塑料镀金的玩意儿。现在上面大概已经爬满了潮湿的霉斑和一层滑腻腻的绿苔,像个被人遗忘在阴暗角落的耻辱柱,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所有努力。
一股邪火,“腾”地就从脚底板烧了起来,燎原之势,直冲天灵盖。烧得我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血液奔涌的轰鸣。我猛地站起来,实木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尖叫,像垂死野兽的哀嚎。一把抓起桌上那张冰凉的塑料工牌,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死白色,坚硬的塑料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薄薄的皮肉里。
冲出去!现在!立刻!冲进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刷着昂贵木器漆的门,把这张象征着屈辱的破工牌,狠狠摔在顾屿那张装腔作势、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
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带着席卷一切的怒火,我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两步就冲到了办公室门口。脚步带起的风刮在脸上,生疼。
就在脚要踏出门框的瞬间,裤兜里的手机,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猛地又震动起来。不是电话铃音那种张扬的聒噪,是短信。沉闷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贴着大腿肌肉传来,带着一种不祥的、催命般的固执。
还能是什么好事?我咬着后槽牙,几乎要把牙根咬碎,伸手去掏手机。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莫名的恐惧,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把它从紧贴大腿的裤袋里抠出来。
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映着我紧绷的下颌。银行通知。
一串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数字,像一排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烧得通红的铁钉,带着滋滋作响的焦糊声,狠狠地、精准地楔进我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房贷扣款:14892.50元。账户余额:-2892.67元。”
负两千八百九十二块六毛七!
那串猩红的、刺眼的负数,像一把生满倒刺、锈迹斑斑的老锔子,带着冰冷的恶意和钻心的疼,恶狠狠地钻进我剧痛的太阳穴,然后,猛地用力一绞!
眼前瞬间爆开一片刺目的金星,视野边缘发黑。整个开放办公区里嗡嗡的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同事间压低嗓门的交谈声……所有嘈杂的背景音,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抽走,潮水般急速退去。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只剩下那把无形的、冰冷的锔子,在我脆弱的脑壳里,一下,一下,咯吱…咯吱…地刮擦着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滞涩声响。
总监办公室那扇厚重、象征权力和距离的门,此刻虚掩着一条缝,像一个咧开嘴无声嘲笑着的怪物。我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一声彻底断了。身体被一股混合着滔天怒火和灭顶绝望的力量推动着,像一颗失控的、注定要撞毁一切的流星,根本收不住脚,或者说,也根本不想再收。
“哐当——!”
一声巨响,门板被我整个身体撞得狠狠砸在后面的墙壁上,又弹回来,发出沉闷的回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里面的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野蛮闯入惊住了。
顾屿背对着门口,身形挺拔。他正慢条斯理地拿着他那把视若珍宝的紫砂小壶,壶身油亮,包浆温润。壶嘴倾斜,深褐色的液体淅淅沥沥,精准地浇向窗台上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旁边——一个同样被遗忘在角落的玻璃奖杯底座。
底座中央,我那尊小小的、金色的“年度最佳策划总监”小人,正可怜巴巴地浸泡在褐色的水流里。那是他泡废了的上等普洱,带着茶叶的渣滓和一种陈腐的气息。茶水冲刷着底座边缘,滋养着玻璃杯壁上那些湿滑黏腻的绿色苔藓。那些苔藓在茶水的滋润下,如同获得了邪恶的生命力,疯狂地蔓延、攀爬,湿漉漉的绿色纹路在透明玻璃上扭曲、缠绕……像极了……像极了记忆最深处,那个阴冷潮湿、弥漫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清晨,断头台粗糙石板上,肆意生长的、象征着死亡和腐朽的青苔!
这幅景象,像一根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铁钎,猛地捅穿了我仅存的一点点人样,直抵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暴怒和屈辱!
“顾屿!”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用力摩擦,带着血腥味。
他浇水的动作,骤然顿住。
那把油亮的紫砂壶,稳稳地停在半空,一滴深褐色的茶水挂在壶嘴,欲坠未坠。
然后,脚下那张昂贵的、符合人体工学的黑色皮转椅,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掌控一切的从容和优雅,无声无息地,旋了过来。
办公室顶灯惨白的光线,像手术台上冰冷的无影灯,毫不留情地切割着他的轮廓。修剪得一丝不苟的鬓角,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那道线条异常冷硬、如同精钢锻打而成的下颌线上——锋利得几乎能割破凝滞的空气。这角度,这光线……一股阴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和潮湿尘土腥气的风,毫无预兆地从记忆最黑暗的深渊里呼啸而出!卷着刑场上特有的、令人窒息的肃杀和绝望!
手腕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要刺穿骨头的剧痛!
我下意识地低头。
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攥着工牌的右手,力道已经大得超乎想象。那张薄薄的、代表身份和地位的塑料片,竟然被我硬生生捏碎了!锋利的、不规则的断口,像被砸碎的劣质瓷器边缘,带着狰狞的锯齿,深深地、狠狠地咬进了掌心的皮肉里!
黏稠的、带着体温的液体,正争先恐后地从那破裂的伤口里涌出来,汇聚,滴落。
一滴。殷红,刺目。
砸在工牌碎裂的塑料面上,溅开一小朵凄厉的血花,迅速洇染开,浸透了那上面两个工整打印的宋体字——
“林晚”。
2 第2章 血染的“林晚”与刑场幻影
鲜红,滚烫的血,覆盖住“林晚”两个字。
就在那粘稠的液体浸润名字的一刹那,掌心碎裂的伤口深处,一股诡异的、难以形容的灼烧感猛地炸开!那温度滚烫得惊人,仿佛有人把烧熔的铅水直接灌进了血管,烫得灵魂都在凄厉地尖叫!
“呃啊——!”
眼前办公室的景象——惨白的灯光,宽大的红木办公桌,顾屿那张冷漠英俊的脸——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沸油锅的劣质油画,剧烈地扭曲、撕裂、晕染!所有的线条和色彩疯狂地搅动、溶解,最终被一片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猩红彻底吞没!
冰冷!粗糙!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囚服,狠狠硌着膝盖的骨头。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劣质墨汁味儿,混合着某种金属粉末特有的、冰冷的腥气,蛮横地钻进鼻腔,直冲脑髓。一件粗糙发硬、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灰褐色囚服,像蛇蜕一样紧紧裹在身上,勒得人喘不过气。
视野一片模糊的血色晃动。一只戴着肮脏黑色皮手套、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正握着一支秃了毛的、蘸满了粘稠刺目金漆的粗硬毛笔。那笔尖饱蘸着浓稠得如同血浆的金色液体,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近乎神圣的残忍仪式感,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在我胸前肮脏的囚服上书写着。
笔尖每一次落下,都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在赤裸的皮肉上!每一次提起,都带起一片皮开肉绽的剧痛和焦糊的幻嗅!滚烫!灼痛!深入骨髓!
一个巨大、扭曲、象征着万劫不复的——“罪”字,正被这滚烫的金漆,一横、一竖、一点、一捺,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胸前!最后一捺,那支秃笔的笔尖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狠狠地拖下!粗糙的笔毫刮过皮肤,留下一道火辣辣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开来的灼痛轨迹!
“呃……”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沫的腥甜。
眼前的猩红、冰冷的囚服、粗粝的石板地、围观人群模糊而麻木的嗡嗡声……如同退潮般急速褪去,视野重新聚焦,清晰得残忍。
还是顾屿那张脸。近在咫尺。冷漠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映着我此刻狼狈、愤怒、痛苦到扭曲的面容。他薄薄的、颜色浅淡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前台,是公司的门面。”声音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起伏,像冰窖深处吹出来的风,带着彻骨的寒意,精准地钻进我的耳朵,冻结每一根神经,“需要形象气质佳,服务意识强的人。林总监,”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慢条斯理地扫过我还在汩汩滴血的右手,又扫过地上那摊碎裂的、沾着血迹的塑料工牌碎片,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足以刺穿所有尊严的弧度,“我看你,现在就很合适。”
“门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淬着剧毒,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看门狗的位置是吧?”
我抬起那只还在滴血的右手,没有去捂那狰狞的伤口,反而粗暴地、狠狠地在自己大腿外侧的西装裤布料上蹭了一下!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火辣辣的。但奇怪的是,那被割裂的皮肉深处,那火烧火燎的剧痛之下,竟传来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牵扯感?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极其坚韧的丝线,正在伤口深处疯狂地生长、拉扯、试图将破碎的血肉强行缝合在一起?
顾屿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睛里,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快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一圈涟漪,瞬间又归于死寂的冰冷。
“顾屿,”我死死盯着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龇着獠牙的困兽,嘴角扯出一个绝对称不上笑容、更像是肌肉痉挛的弧度。掌心的刺痛和那诡异莫名的牵扯感,奇异地汇成一股支撑我站直身体的力量,支撑着我将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一样掷向他,“你记着,用不了多久,你会跪着求我回来。”
头顶角落,那个不起眼的、银灰色的半球形监控摄像头,红色的工作指示灯,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急促地、疯狂地闪烁了两下!像一只隐藏在暗处、骤然被惊动的嗜血眼睛,锁定了猎物。
一股被冰冷视线锁定的寒意,瞬间爬上脊椎。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猛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对着那个闪烁着不祥红光的摄像头圆点,狠狠地、带着倾尽所有愤怒和诅咒的力度,竖起了中指!
这个极具侮辱性和挑衅意味的动作做到一半,一股更加强烈、几乎要将人撕裂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我!视野的边缘再次泛起猩红的涟漪,如同滴入清水的血珠,迅速扩散、弥漫!
眼前,顾屿那张冷漠英俊、此刻写满掌控一切的脸,瞬间扭曲、变形!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捏!他身上的意大利高定西装如同融化的蜡油般剥落、流淌,显露出下面沉重、冰冷、绣着狰狞兽纹的玄色官袍!那张脸,正和记忆中高台上那个模糊却威严冷酷、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监斩官面孔,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高台之下,是黑压压的、攒动的人头,麻木或兴奋的面孔交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背景。怀抱鬼头刀的刽子手,身形魁梧如山,刀锋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目欲盲的寒光。高台之上,监斩官端坐如山,面无表情,如同庙里的泥胎木偶。他手里拈着的,不是令人生畏的朱砂令箭,而是一支同样蘸饱了浓稠欲滴、闪烁着不祥金芒的——朱笔!那猩红中透着金色的笔尖,正对着跪在刑场中央、穿着写有巨大“罪”字囚服、卑微如蝼蚁的我,缓缓抬起,带着宣判命运的冷酷,就要落下那致命的一点!
“呼……呼……”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布料,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办公室内,死一样的寂静。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顾屿依旧端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转椅上,隔着宽大的、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像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他看着我,眼神深得像两口吞噬一切的寒潭,里面似乎有某种暗流在翻涌、在审视,但最终,又归于一片令人绝望的、冰冷的死寂。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微微抿紧、绷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泄露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
我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还在缓慢渗出血珠的右手掌心。那被塑料碎片割开的皮肉边缘,在办公室顶灯惨白的光线下,似乎……真的缠绕着几缕比发丝还要纤细、闪烁着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金色光芒的丝线?它们在血肉模糊中若隐若现,如同初生的、挣扎着要缝合伤口的活物。
一股巨大的、足以将人彻底压垮的疲惫,混合着更深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刚才席卷一切的暴怒。再多待一秒,哪怕只是一秒,我怕自己会彻底疯掉,或者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我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用那只没受伤、还算干净的左手,捡起地上碎裂成两半的塑料工牌。冰凉的断口边缘,还沾着我温热的血,黏腻而讽刺。没有再看深渊对面那个男人一眼,我攥紧那两块带着耻辱印记的碎片,指节因为用力再次泛白,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般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如同刑场般冰冷的办公室。
3 第3章 出租屋里的裂痕与微光
外面格子间里的喧嚣——键盘的噼啪声、电话的铃声、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交谈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效果极差的毛玻璃,嗡嗡作响,模糊不清,却又无处不在。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冷漠旁观的,如同无数根带着倒刺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赤裸的背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灼热的羞耻感。我死死地低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脚上那双为了配得上“总监”身份咬牙透支信用卡买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廉价可笑的高跟鞋尖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绝世珍宝。加快脚步,近乎小跑,冲向走廊尽头那闪烁着下行箭头的电梯间,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作呕的、充满窥视和评判的牢笼。
“叮。”
电梯门冰冷的金属光泽映出我狼狈不堪的身影。直到它在我身后彻底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声,隔绝了外面那个光鲜亮丽又冷酷无情的世界,我才像一根被彻底抽掉了脊梁骨的软体动物,重重地、毫无形象地靠在冰凉光滑的轿厢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电梯无声地下坠,强烈的失重感拉扯着五脏六腑,像有一只冰冷的大手要把人拽进无底的黑暗深渊。掌心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那诡异的、如同活物般的金线牵扯感,却在失重的眩晕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忽视。
家。那个租来的、位于城市最边缘、只有三十平米的、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老破小筒子楼单间,此刻成了唯一的、散发着霉味的避难所。楼道里永远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隔壁永远做不好的廉价饭菜油烟味,还有不知哪家垃圾袋渗出的酸腐气。我哆嗦着手,在昏暗的声控灯下,摸索着掏出钥匙串,冰凉的金属撞击着发出轻响。捅了好几次,钥匙才艰难地滑进那同样锈迹斑斑的锁眼里。
“咔哒。”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陈年木头腐朽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食物酸败味道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包裹。没有开灯,黑暗像温柔的茧,暂时遮蔽了所有的狼狈。我摸索着甩掉那双磨得脚后跟生疼的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冷粗糙、带着砂砾感的水泥地上,那刺骨的凉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反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尖上,挪向房间中央那张兼作餐桌、书桌、唯一体面家具的破旧折叠桌。
窗外,城市庞大身躯散发出的光污染,透过没拉严的、洗得发白的廉价窗帘缝隙,吝啬地投进几缕惨淡的、毫无温度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桌子的轮廓。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小碟子,白瓷的,边缘磕破了一小块。碟子里,是半块中午吃剩的豆腐。白嫩,水润,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被遗弃在角落、蒙尘的、廉价的白玉。我中午离开时,用筷子尖在上面潦草地、带着点自暴自弃地刻了个“29”——给自己的生日标记,一个无声的、卑微的仪式。
现在,那刻痕的边缘,因为暴露在空气里时间长了,水分蒸发,微微有些干涸发黄,甚至裂开了几道细小的、如同命运嘲弄般的纹路。
我拉过那张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的折叠椅,像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重重地坐下。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和一种被掏空的虚脱感。手机屏幕被我用力按亮,幽蓝的、刺眼的光线瞬间刺破昏暗,映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不用解锁,锁屏界面上那个该死的、图标设计得像个咧嘴骷髅的记账本APP,就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大嘴,正对着我狞笑。图标右上角,鲜红的数字触目惊心,像两行泣血的控诉:
> 房贷:-14892.50
> 父亲手术费:-50000.00
它们不是冰冷的数字。是两条贪婪的、不知餍足的蛀虫,正趴在名为“林晚”的生活屏幕上,吭哧吭哧、不知疲倦地啃噬着本就摇摇欲坠、布满裂痕的根基,啃出一个又一个深不见底、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黑洞。
“林晚,”我对着碟子里那块裂了缝、显得格外廉价的豆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的血腥味,“废物,生日快乐。”
手指无意识地伸出去,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指尖轻轻划过豆腐上那道最明显、最丑陋的裂痕边缘。干涸粗糙的触感从敏感的指腹传来。指尖移动的轨迹,那顺着裂痕微微凹陷下去的弧线……一种熟悉到骨髓深处、几乎刻进基因里的肌肉记忆,毫无预兆地、汹涌地被唤醒!
师父!那双布满厚厚老茧、骨节粗大变形、却异常沉稳有力的手,稳稳地覆在我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沾满了细腻瓷土粉末的手背上。窑厂里,闷热得如同蒸笼,空气中永远飘浮着细小的、呛人的粉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感。他粗糙得像砂纸的指腹,稳稳地压着我的食指,引导着那支细长、笔尖柔韧的金缮笔。笔尖蘸饱了粘稠、在窑火映照下闪耀着内敛而神秘金芒的漆料,小心翼翼、屏气凝神地,沿着那只珍贵无比、却在烧制中不幸出现一道致命冲线的天青色汝瓷盘边缘,一点一点地描画、填充。温润如玉的青色瓷胎上,那道刺眼的伤痕里,粘稠的金漆如同拥有生命般蜿蜒流淌、渗透,如同赋予一道丑陋的伤疤涅槃重生的印记,一道连接破碎与完整的金色桥梁。
“顺着裂痕走,心要稳,手要轻,就像……”师父苍老低沉、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带着窑火烘烤过的、干燥而温暖的草木灰气息,清晰地响在耳边,“……就像给受了伤的娃娃,缝补她最心爱的衣裳……”
指尖猛地一颤,触电般从豆腐光滑冰凉的表面移开。
幻觉消失了。
眼前依旧是出租屋的昏暗,是折叠桌的破旧,是碟子里那半块淋着廉价酱油、裂着丑陋缝隙的水豆腐。一股巨大的、足以将人彻底淹没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像冰冷刺骨的海啸,轰然涌上,瞬间将我溺毙。我自嘲地、近乎神经质地扯了扯嘴角,抓起旁边那瓶标签都磨花了的酱油瓶子,看也不看,胡乱地、报复性地淋了一些深褐色的、带着刺鼻咸腥味的液体上去。浓稠的酱油迅速渗透进豆腐的裂缝和孔隙,把那道原本还算干净的白痕,染得污浊不堪,如同一条丑陋的、流着脓血的伤疤。
就在这时——
“砰!砰!砰!”
不是敲门!是砸门!是撞门!粗暴、蛮横、带着一股要把这扇薄薄的劣质防盗门连同门框一起拆下来的狠劲和醉意!铁皮门板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颤抖,门框连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墙皮和灰尘簌簌落下。
我浑身猛地一激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堵得呼吸都停滞了!还没等我从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中回过神,锁孔处就传来钥匙被粗暴捅入、用力拧动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吱呀——嘎嘣!”
一声刺耳的、仿佛骨头断裂般的声响,门锁的弹舌被强行顶开!门被一股巨大的、带着酒气和汗臭的蛮力,猛地从外面推开,狠狠撞在后面的墙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震得桌上的碟子都跳了一下。
一个巨大的、如同移动肉山般的啤酒肚,散发着浓烈刺鼻的劣质酒精味和酸腐的汗臭味,蛮横地顶了进来,瞬间塞满了狭小的门框,挡住了门外楼道里那点可怜的光线。房东那张油腻腻、泛着不正常红光的肥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他绿豆大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混浊的光,先是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我桌上那半块淋着酱油、裂着缝的豆腐,又扫过我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样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响亮、极轻蔑的嗤笑。
“哟呵!林大总监!就吃这玩意儿过生日啊?”他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调子,唾沫星子带着浓重的口臭,几乎喷溅到我脸上,“啧啧啧,真够他妈寒酸的!比要饭的强不了多少!”
他肥厚油腻的手掌在鼓囊囊的裤兜里一掏,一抖,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像淬了毒的飞镖,带着风声,“啪”地一声,精准地砸在豆腐旁边的桌面上,溅起几点深褐色的酱油渍。
“喏!给老子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挺着那巨大的肚子,短粗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毫无血色的鼻尖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下个月起!房租!八千一百六!一个字儿都不能少!押一付三!月底钱!给老子凑齐喽!听清楚没?付不起?”他咧开那张肥厚的嘴唇,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发黑的牙齿,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轻蔑和一种掌控蝼蚁生死的快意,“付不起就趁早给老子卷铺盖滚蛋!别他妈占着茅坑不拉屎!晦气!”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带着倒刺,狠狠地扎进我早已被现实蹂躏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自尊里。一股滚烫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血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烧得我眼前阵阵发黑,视野里只剩下房东那张不断开合、喷吐着恶臭的肥嘴在晃动。羞辱!极致的羞辱!愤怒!焚尽一切的愤怒!绝望!深不见底的绝望!所有被压抑、被强忍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轰然爆炸!
“滚……”我听到自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嘶哑、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像是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控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垂在身侧的右手,那只刚刚经历过割裂、此刻还在隐隐作痛、残留着诡异金线的手,猛地攥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和屈辱都捏碎在掌心!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在房东的咆哮声中几乎被完全忽略的、如同枯枝折断般的碎裂声,从紧握的掌心清晰地传来。
被我下意识攥在手里的,是桌上那块淋满了酱油、裂着缝隙的廉价水豆腐。它在我暴怒失控的掌力下,脆弱得不堪一击,像一块被烈日暴晒过的土坯,瞬间被捏得四分五裂!黏腻冰凉的豆腐渣和深褐色的、带着咸腥味的酱油汁液,混合着一种廉价豆制品的生涩气味,从紧握的指缝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留下一滩污浊的印记。
然而,就在那碎裂的豆腐块从我紧握的指缝间滑落、坠向地面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在极度混乱和愤怒的间隙,似乎极其短暂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光?
那光,绝非头顶那盏昏黄灯泡的反射,也不是手机屏幕幽蓝的冷光。它很微弱,很短暂,如同夏夜草丛里最不起眼、转瞬即逝的萤火虫尾焰。在豆腐块断裂的、湿漉漉的、还带着酱油污渍的横截面上,一闪而过。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带着奇异生命力的、温暖而坚韧的……微光。暖金色,如同熔化的、最纯净的金子,虽然微弱,却在那一刹那,刺破了出租屋的昏暗和绝望,一闪即逝。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瞬间冻结,停止了流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剩下那一点微弱却无比刺目的金光,在视网膜上烙下灼热的印记,还有……还有记忆中另一个同样炽烈、同样惊心动魄的瞬间,如同被唤醒的火山,轰然喷发!
窑厂。深夜。巨大的龙窑如同一条蛰伏在黑暗中的远古巨龙,窑口喷吐着灼人的、扭曲空气的热浪,将周围的景象都烤得模糊晃动。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松柴燃烧的焦香和瓷土胚体在极致高温下煅烧、蜕变所散发出的独特气息,滚烫而干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围在刚刚熄灭、却依旧散发着惊人余温、如同巨兽喘息般的窑口,紧张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父亲!那时还很健壮、脊背挺直如松的父亲!穿着一件早已被汗水反复浸透、又在高温下烘干、后背结满了一层厚厚白色盐渍的粗布褂子。他脸上混杂着极度紧张、孤注一掷的期待和一种近乎信徒般的虔诚专注。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根特制的、顶端带钩的长铁钎,手臂肌肉贲张,小心翼翼地从窑膛深处,如同探取珍宝般,钩出了一个被窑灰覆盖、还在冒着丝丝灼热白气的匣钵。
匣钵滚烫,即使隔着厚厚的石棉手套,也能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父亲的动作却轻巧得像是在对待一个初生的、娇嫩的婴儿,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他用一把小铁锤,屏住呼吸,极其轻微地敲开了匣钵密封的泥盖。
“咔……”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轻响,在死寂的窑厂里如同惊雷。
一股更加灼热的气流混杂着细密的窑灰扑面而来,带着硫磺般的味道。父亲毫不在意,布满厚厚老茧、沾满黑色窑灰的手,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近乎痉挛般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拨开了匣钵里覆盖的灰烬。
露出了里面那只——那只他赌上了半生技艺、全部心血、烧废了无数次窑、几乎要压垮他脊梁的薄胎冰裂纹笔洗!
笔洗在窑口残余的、摇曳不定的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羊脂、又如月光流淌般的玉白色。但最震撼人心、足以让所有窑工窒息的,是它通体遍布的、如同深冬时节骤然开裂的冰河表面般的细密纹路!而在那无数道看似破碎、实则蕴含着天地玄奥规律的冰裂纹深处,竟然隐隐有光芒在流动、在渗透!一种极细、极亮、如同熔炼的纯金般的丝线!它们在灰烬的掩映下,如同沉睡在破碎冰层下的熔岩之河,在黑暗中,散发出惊心动魄、足以灼伤灵魂的生命力和磅礴美感!
窑变!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神鬼莫测的窑变!瓷器在烈火中涅槃重生的神迹!
整个死寂的窑厂,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足以掀翻屋顶的欢呼和呐喊!父亲捧着那只在火光中流淌着金线的笔洗,热泪纵横,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光彩。那冰裂纹里渗出的、如同神迹般的金线,成了濒临倒闭的“镇南锔瓷坊”沉寂多年后,最耀眼、最夺目的传奇!是黑暗中的一道光!
……
指尖,残留着碎裂豆腐冰凉黏腻的触感和廉价酱油咸腥的味道。房东那张因酒精和蛮横而扭曲膨胀的肥脸还在眼前唾沫横飞,嘴里喷吐着世间最污秽不堪的言语。但我的思绪,却完全被那一点在廉价豆腐裂缝里一闪而逝的微弱金光,和记忆中父亲那只冰裂纹笔洗深处流淌的、如同神谕般的金线占据了。
它们像两道来自不同时空、不同维度的微弱电流,在我混乱不堪、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短暂地、却无比清晰地碰撞、交织了一下,发出无声的轰鸣。
房东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污言秽语如同污水般泼洒。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摊开自己一直紧握的、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的右手。
掌心,一片狼藉。被工牌割破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着血丝,混合着黏腻的豆腐渣、深褐色的酱油污渍,显得肮脏又狰狞。碎裂的豆腐块像破碎的白色尸块,黏在翻卷的皮肉和凌乱的掌纹里。
然而,就在这一片污浊和血腥之中,在掌心那道被塑料割开的、皮肉微微外翻的伤口深处……几缕比头发丝还要纤细、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的丝线,正极其缓慢地、顽强地,从血肉模糊的创口之中……生长出来?它们极其微弱地闪烁着,如同黑暗深渊里初生的、倔强的萤火虫,散发着一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带着生命律动的暖金色光芒。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的荒谬、深入骨髓的惊悸和一丝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奇异的、近乎神启般的感觉,像初春时节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终将破冰的暗流,在我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涌动。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点微弱的金光、那奇异的牵扯感、连同掌心的污秽和刺痛,一起死死地握在掌心!伤口被挤压带来的尖锐痛楚清晰地传来,却奇异地让那灭顶的惊悸和荒谬感,诡异地消退了一丝。仿佛那痛楚,是连接现实与虚幻的锚点。
抬起头,看着房东那张因得不到回应而更加愤怒、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肥脸,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沙哑,像淬过寒冰的刀刃:
“知道了。月底前,给你。”
4 第4章 豆腐堡垒与指尖的奇迹
“知道了。月底前,给你。”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砸在房东那张因酒精和愤怒而涨成猪肝色的肥脸上。他绿豆大的眼睛里,那股等着看我崩溃、看我跪地求饶的恶毒快意,像被突然掐灭的烟头,嗤地一下僵住了,只剩下混浊的错愕。
“你……”他肥厚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再喷点污言秽语出来,但最终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哼!记住你说的话!月底!少一个子儿,老子把你东西全扔大街上!”
巨大的啤酒肚猛地一缩,他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带着满身的酒臭和未尽的怒气,蛮横地挤出门框,又狠狠把门摔上。“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单间都在颤抖,墙皮簌簌落下几片白灰。
门板撞在门框上的回音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出租屋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的闷响。
我摊开紧握的右手。
掌心一片狼藉。被工牌割开的伤口边缘翻卷着,渗出的血丝混合着黏腻冰凉的豆腐渣、深褐色的酱油污渍,糊成一团,散发着廉价豆制品和铁锈混合的怪异气味。脏,恶心。但在那污浊的中心,在翻卷的皮肉深处,几缕比发丝更细、闪烁着微弱却顽强暖金色光芒的丝线,正极其缓慢地、如同拥有生命般,在血肉的缝隙间蜿蜒、延伸,试图将破碎的边缘拉扯、弥合。
那感觉清晰得诡异。不是幻觉。是一种来自皮肉深处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牵扯感,带着一丝温热的麻痒。
荒谬。惊悸。还有一丝……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到不敢深想的奇异感。
我冲到狭窄逼仄、瓷砖发黄的水槽边,拧开生锈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冲下,粗暴地冲刷着掌心的污秽。豆腐渣和酱油汁被冲走,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血水混着脏污流进下水道,但那几缕微弱的金线,却在水流的冲击下显得更加清晰!它们并非附着在表面,而是……从血肉里长出来的!像最精密的缝合线,固执地连接着被割裂的皮肉边缘。
冷水刺激得伤口一阵阵刺痛,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前台?看门狗?
顾屿那张在冰冷光线下、如同监斩官般冷酷重叠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银行短信里那个刺目的负数,父亲躺在病床上日渐消瘦的身影,房东那张喷着唾沫星子的肥脸……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从脚底板窜了上来,瞬间烧干了刚才那点灭顶的绝望。
想看我像条丧家之犬一样滚蛋?想让我跪着求他?
做梦!
我胡乱地甩干手上的水珠,冰冷的水滴溅在脸上。顾不上掌心伤口细微的刺痛和那诡异的牵扯感,目光在狭小、堆满杂物的出租屋里扫视。最后,定格在墙角那个印着超市Logo、空空如也的硬纸箱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热的光,跳了出来。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灰蒙蒙的天光勉强透过出租屋布满污渍的窗户时,我已经站在了公司那栋冰冷恢弘的写字楼前。身上不再是熨帖的套装,而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旧卫衣。没化妆,脸色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但我的背,挺得笔直。
手里拎着的,不是公文包,而是十个摞得整整齐齐的、印着“老张家嫩豆腐”字样的白色塑料盒。
电梯门在策划部所在的楼层打开。熟悉的格子间布局,空气里飘着咖啡和复印纸的味道。昔日下属或探究或躲闪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我目不斜视,拎着那摞豆腐盒,像个闯入者,径直走向那个位于公司入口最显眼、也最卑微的位置——光洁大理石前台。
那里已经坐着一个穿着崭新套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行政部的李姐正站在旁边,唾沫横飞地指点着什么。看到我拎着豆腐盒过来,两人都愣住了。
“林……林总监?”李姐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堆起夸张的惊讶,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哎哟喂,您这是……真改行卖菜了?公司前台可不能摆摊儿啊!”她捏着嗓子,声音尖利得能刮破耳膜。
旁边的年轻前台捂着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嗤笑,眼神里充满了优越感。
我没理会她们。目光扫过那光可鉴人、造价不菲的弧形大理石前台桌面,还有后面那面巨大的、据说能防弹的落地玻璃幕墙。防弹?防得住人心里的恶意和算计吗?
我把手里沉甸甸的十盒豆腐,“咚、咚、咚……”一声接一声,稳稳地、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码在了那张象征公司“门面”的大理石桌面上。白色的塑料盒一个叠一个,很快就垒成了一座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堡垒。不高,却异常扎眼。
“李姐,”我这才抬眼,看向那个涂着鲜红唇膏、满脸讥诮的女人,声音平静无波,“卖菜?不。这是防狼的。”
“防……防狼?”李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角的鱼尾纹都笑出来了,“几块豆腐?防狼?林总监,您这降职降得,脑子也……”后面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没说出来,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没解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最上面那盒豆腐光滑冰凉的塑料盒盖。视线似乎穿透了薄薄的塑料,落在那块白嫩水润的豆腐上。昨天掌心伤口深处那种细微的牵扯感,仿佛顺着指尖传递了出去。很微弱,像隔着厚厚的水层去触摸一缕游丝。
就在我的指尖离开盒盖的瞬间,盒子里,那块原本因为运输颠簸而边缘出现细微裂痕的豆腐,那几道细小的白色纹路,竟然……极其轻微地、如同拥有生命般,向内收缩、弥合了?裂痕消失,只在那片白嫩的区域,留下几道极其浅淡、若隐若现的、如同天然纹理般的金色细线!
快得像错觉。但李姐脸上那夸张的讥笑,却瞬间僵住了。她狐疑地盯着那盒豆腐,又看看我平静得过分的脸,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年轻前台也好奇地探过头来看,却只看到一块平平无奇的白豆腐。
我没再看她们。这座用廉价豆腐垒起的“堡垒”,像一个沉默的宣言,矗立在光鲜亮丽的公司入口。它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上午的时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流逝。偶尔有人经过前台,目光总会在我脸上和那摞豆腐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各种意味不明的揣测。我像个真正的门卫,面无表情地坐着,掌心伤口的刺痛感和那细微的金线牵扯感,成了连接现实与荒诞的唯一锚点。
快中午时,口干舌燥。我起身,走向茶水间。只想接杯冷水。
茶水间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廉价茶包的混合气味。饮水机发出低沉的嗡鸣。我撕开一小包白糖,准备倒进接好的冷水里。粗糙的纸质糖包边缘刮过指腹。
就在撕开的瞬间——
一股极其浓郁、带着阳光烘焙气息的麦芽糖甜香,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进鼻腔!
不是速溶糖精的廉价甜腻!是那种……记忆深处,刚熬好的、琥珀色的、粘稠拉丝的麦芽糖的纯粹香气!
眼前茶水间的景象瞬间模糊、扭曲、融化!取而代之的,是弥漫着松烟气息、光线昏暗的库房。高高的货架上,堆满了等待修补的珍贵瓷器,在幽暗中反射着温润的光泽。一只布满厚厚老茧、温暖干燥的大手,正稳稳地覆在我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沾着细白糖粉的手背上。
“撒糖粉,要顺着釉彩的纹路走……”师父苍老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他粗糙的指腹引导着我的手指,将细如尘埃的白色糖粉,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撒在一只粉彩花鸟碗边缘一道细微的锔钉缝隙里。糖粉覆盖住微小的金属痕迹,让修补处与原本的釉色更加融合。“……就像顺着伤口撒药,要轻柔,要均匀,不能急……”
师父指尖的老茧,带着一种独特的、磨砂般的粗糙感,轻轻蹭过我手背的皮肤。那触感,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林总监,这么节省?连公司的糖都要偷拿?”
一个冰冷、带着毫不掩饰讥诮的声音,像一盆冰水,猛地将我从那温暖昏黄的库房记忆中泼醒!
顾屿!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茶水间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微微弯着腰,正伸出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捡起我刚才因为失神而掉在地上的那包撕开的白糖。
他弯腰时,昂贵的西装外套下摆扫过我的小腿。而他捡糖包时,那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腹,极其短暂地、不经意地擦过我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掌心边缘!
“轰——!”
一股电流般的触感,瞬间从被擦碰的皮肤窜遍全身!与刚才记忆中师父指尖老茧蹭过手背的温暖触感,严丝合缝地重叠!一冷一暖,一现实一回忆,如同正负电极猛烈相撞!
我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像被毒蛇咬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后背“咚”地一声撞在冰凉的饮水机上。慌乱抬起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顾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嘲讽。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暗流!如同深潭之下被搅动的淤泥,翻腾起陈年的、带着血腥味的沉渣。那暗涌的纹路,那深不见底的幽暗……瞬间和刑场上,监斩官顾世雍高高在上、俯视跪地囚犯时,那双毫无感情、如同深渊般的眼睛,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偷奶粉?”顾屿直起身,皮鞋踩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压迫感十足的声响,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冷得像窑厂冬天结冰的深井水,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前台的位置,看来也委屈你了?”
5 第5章 金针走线破茧时
茶水间里弥漫的咖啡香气瞬间变得令人作呕。顾屿的皮鞋尖离我的脚尖只有几公分,锃亮的鞋面倒映着我苍白失血的脸。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翻涌的暗纹如同刑场上翻卷的黑色旌旗,带着血腥气的压迫感几乎要凝成实质。
“偷奶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抖,“顾总视察基层,连包糖都要亲自过问?”
我强迫自己站直,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掌心伤口的刺痛和那诡异的金线牵扯感成了支撑我不倒下的唯一支点。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睛,试图从那片翻涌的黑暗里,分辨出一丝属于“顾屿”而非“顾世雍”的痕迹。
顾屿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刻薄。他没再说话,只是捏着那包廉价的白糖,像捏着什么肮脏的东西,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塑料包装撞击桶壁发出轻响,在死寂的茶水间里格外刺耳。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审视一件待修补的残次品,带着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然后,他转身,皮鞋踏在瓷砖上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敲在人心上的丧钟,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在冰凉的饮水机上,大口喘着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茶水间外隐约传来李姐夸张的说话声和年轻前台的窃笑,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回到前台那座“豆腐堡垒”后面坐下,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掌心伤口的刺痛感似乎更清晰了,那细微的金线牵扯感也越发活跃,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肉深处蠢蠢欲动。我盯着那些白色的塑料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光滑的纹理,试图压下心底翻腾的惊悸和前世的冰冷记忆。
下午,策划部最大的会议室里,隐隐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像闷雷一样滚过安静的办公区。声音越来越大,带着火气。
“……这就是你们磨了三个月的方案?一堆垃圾!我要的是能落地的爆款,不是PPT上的花架子!你们当客户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男声在咆哮,震得玻璃门都在嗡嗡作响。
“王总,您听我解释,这个数据模型……”是部门里新提拔的项目经理小张,声音带着哭腔和慌乱。
“解释个屁!老子没时间听你们放屁!东西呢?让你们修复的那只光绪粉彩杯呢?那可是我家老爷子点名要的传家宝!修复方案呢?拿出来给我看!拿不出来,这合作立马给我黄!违约金一分不少!”
“王总,杯子……杯子还在专业修复师那里评估……”小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评估个鸟!我看你们就是一群废物!连个破杯子都搞不定!废物!一群废物!”咆哮声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拳头狠狠砸在会议桌上。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心碎的、瓷器碎裂的清脆炸响!哗啦——!
会议室的磨砂玻璃门猛地被拉开!一个穿着花哨POLO衫、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噤若寒蝉的助理。他看也不看前台,径直朝着电梯间大步流星地走去,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
策划部总监顾屿脸色铁青地追了出来,对着胖子的背影喊:“王总!王总您留步!我们再谈谈……”他的声音被电梯关门声无情地切断。
顾屿站在会议室门口,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猛地回头,冰冷的视线刀子一样刮过策划部那些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员工,最后,落在了敞开的会议室门口地板上。
我也下意识地望过去。
地板上,一片狼藉。散落的文件纸张中间,是几块大小不一的、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瓷器碎片。青白底色上,描绘着细腻的花鸟纹饰,正是客户王总带来的那只光绪粉彩杯。此刻,它已经粉身碎骨。
策划部的人都吓傻了,没人敢动。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
我的目光落在那堆散乱的瓷片上。没有聚焦,没有刻意去分辨。但就在视线扫过的瞬间,那些原本毫无关联的碎片,在我眼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赋予了生命!
它们在我视网膜上自动地、飞快地移动、旋转、拼接!断裂的茬口精准地寻找着彼此,釉彩的纹路流畅地衔接,花鸟的图案在脑海中瞬间复原出完整的画面!甚至连每一片釉彩剥落的微小痕迹、胎体断裂处的细微纹理,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我的“视野”里!
就像……就像前世在官窑那间堆满残次品的幽暗库房里,我能一眼看穿每一只碎瓷杯隐藏的完整器形和前世今生!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猛地冲上喉咙!
我“腾”地一下从前台的高脚椅上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门口脸色铁青的顾屿。
我指着地上那堆碎片,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笃定和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办公区:
“给我金漆、松香、金刚钻。现在。”
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愕然地看着我。一个被贬到前台的“废物”,在老板暴怒、客户摔门而去、价值不菲的古董粉身碎骨的绝境下,要这些东西?
顾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猛地钉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着审视、怀疑,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冒犯的怒意。
“林晚,”他的声音冰冷如刀,“你发什么疯?”
“没疯。”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掌心的伤口似乎在微微发烫,那金线牵扯感变得异常活跃,仿佛在呼应着什么,“给我工具,我能修。”
“你能修?”顾屿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拿什么修?拿你前台那几盒豆腐修?”他身后的策划部员工里,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就在这时,行政部李姐像闻到了腥味的猫,扭着腰挤了过来,尖声道:“哎哟,林总监……哦不,林晚!你这牛皮吹破天了吧?那可是光绪年的老物件!你以为是你家吃饭的破碗呢?就凭你?”
我懒得理她。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储藏室门口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抱着一摞文件的年轻男人身上。他看起来像个实习生,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刚才顾屿追王总出来时,他似乎正要去储藏室拿东西。
“储藏室,”我的目光锁定他,语气不容置疑,“第三排架子最底层,左边第二个工具箱。里面有金刚钻。”
年轻男人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下意识地点点头,转身就快步走进了储藏室。几秒钟后,他抱着一个沉甸甸的、沾着灰尘的黑色工具箱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顾屿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深沉莫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几步走过去,从年轻男人手里接过工具箱。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凉触感。奇怪的是,这沉重的工具箱,此刻在我手里,却感觉轻若无物,仿佛它天生就该属于我。
我拎着工具箱,无视所有人惊愕、质疑、看戏的目光,径直走到会议室门口那堆碎片旁边。蹲下身,将工具箱“哐当”一声放在地上,打开。
里面工具齐全:大小不一的锔钉(铜质和银质)、几小罐颜色不同的瓷粉和金漆、松香块、酒精灯、镊子、锤子,还有一把小巧却异常锋利的金刚钻。
我拿起那把金刚钻。黄铜的钻柄被摩挲得光滑温润,顶端镶嵌着坚硬无比、闪烁着寒光的金刚石钻头。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凉钻柄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掌控感,如同电流般瞬间流遍全身!仿佛这把冰冷的工具,是我肢体的延伸,是我灵魂的一部分!
没有丝毫犹豫,我捻起一小块深褐色的松香,在酒精灯跳跃的蓝色火焰上快速加热。松香软化、融化,散发出特有的焦糊松脂香气。我动作熟练地将熔化的松香滴在一块较大的瓷片茬口上,作为临时的粘合剂。然后,捻起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细铜锔钉,对准另一片瓷片需要连接的位置。
左手稳稳地按住两片瓷片,让松香粘合的茬口紧密贴合。右手捏着金刚钻的钻柄,屏住呼吸,将锋利无比的金刚石钻尖,精准地抵在需要打孔的位置。
手腕悬空,稳如磐石。指尖微动。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钻磨声响起。金刚钻的钻尖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坚硬光滑的瓷胎上高速旋转、切入。细小的白色瓷粉簌簌落下。没有一丝颤抖,没有半分偏移。一个边缘光滑、深浅恰到好处的微小孔洞,瞬间出现在瓷胎上!
我捻起那根细铜锔钉,尖端精准地插入刚刚钻好的孔中。拿起小锤,另一只手用特制的顶帽抵住锔钉尾部。
叮!叮!叮!
小锤敲击顶帽的声音清脆而有韵律,如同古老的编钟被轻轻叩响。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力量透过顶帽,将细软的铜钉两端稳稳地、服帖地弯折,如同给破碎的瓷片穿上一道坚固而柔韧的“铜衣”。
金针穿过瓷片的刹那,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那细小的铜钉,如同拥有生命般,温顺地嵌入瓷胎,严丝合缝,完美地承担起连接的重任。
就在我全神贯注于修复的瞬间,一种强烈的、想要分享、想要宣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驱使着我用沾着瓷粉的手指,摸索着点开了自己那个沉寂已久、只有几十个僵尸粉的短视频账号,开启了直播。镜头对准了我正在修复的双手和那堆碎片。
起初,直播间只有寥寥几个误入的路人。
“这是在干嘛?修碗?”
“看着像古董啊?”
“主播手好稳!”
随着我动作的进行,随着一片片碎片被精准地定位、打孔、穿上锔钉,重新组合出那只粉彩杯的雏形,直播间的人数开始悄然攀升。
“卧槽!这走线!这钻孔!太特么精准了!”
“主播这手法……绝了!看着像老手艺啊!”
“等等!这锔钉的弯折手法……有点像我看过的南宋官窑锔瓷的纪录片!不会是失传的技法吧?”
“主播快说说!这真是老手艺?”
直播间弹幕开始滚动,速度越来越快。人数突破了一千,两千……数字还在疯狂跳动!
我一边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小锤敲击顶帽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一边下意识地开口解说,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锔瓷,讲究‘随形就势’。”我的声音响起,同时,另一个苍老低沉、带着岁月沉淀的声音,仿佛从灵魂深处、从遥远的时空彼岸,清晰地重叠在我的话语之上,如同二重奏——
“……裂痕在哪里,锔钉就落在哪里。顺着器物的筋骨走,不能强扭……”(师父的声音)
“钻眼要‘细、准、稳’,如同绣花,差之毫厘,器毁钉断。”我捏着金刚钻,手腕稳定如初,钻尖精准地落在预定的点上。
“……金刚钻是锔瓷匠的命根子,眼要准,手要稳,心更要定……”(师父的声音)
“打钉如‘蜻蜓点水’,力要透,劲要收,让钉脚自然弯折,贴合胎骨。”小锤落下,力道恰到好处,铜钉温顺地弯折,紧紧抱住瓷片。
“……一锤下去,力透钉尖,劲收于心。钉脚弯折,如同柳枝拂水,要的是那份柔韧的自然……”(师父的声音)
“锔瓷,锔的不只是器物,更是人心。心稳了,手就稳,破碎的也能重圆。”我放下小锤,轻轻拂去一片瓷片上残留的瓷粉,露出下面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锔钉痕迹。完整的粉彩花鸟图,在修复处完美衔接,几乎看不出破损。
“……锔瓷先锔心。心若蒙尘,器物再美,也是死物……”(师父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带着无尽的沧桑和期望)
直播间彻底炸了!
弹幕像瀑布一样疯狂滚动,密密麻麻,几乎看不清字:
“大师!绝对是大师!”
“这手法!这解说!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真是南宋官窑技法!我在博物馆修复室见过类似的!”
“主播神了!关注了关注了!”
“一万了!直播间人数破万了!”
就在这弹幕狂欢、人气爆棚的顶点,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北极的寒风,猛地在我身后响起,瞬间冻结了直播间的火热:
“谁准你动客户的东西?”
顾屿!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中的半成品粉彩杯,又扫过地上打开的直播手机屏幕里那疯狂滚动的弹幕和刺眼的在线人数,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直播间瞬间炸锅:
“卧槽!老板来了!”
“这声音好冷!要出事!”
“护驾!保护我方修复大师!”
“快看老板表情!要吃人了!”
我头也没回,左手依旧稳稳地托着那只刚刚穿上最后一道锔钉、还带着余温的粉彩杯。右手却极其自然地,捻起一根细小的银锔钉,指尖在金刚钻柄上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嗡鸣。
“《文物保护法》第二十一条,”我的声音透过手机的麦克风,清晰地传遍直播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鼓励社会力量依法参与文物保护修复。我修复的是被客户损坏、遗弃在公司的不明物品,程序合法,技术合规。”
说话间,我的指尖捏着金刚钻,钻尖精准地落在一处需要补釉的微小缺口边缘,手腕稳定地转动,发出细微的嗡鸣。金针在指尖翻转,流畅得如同舞蹈。
就在钻尖即将触碰到瓷胎的瞬间,我感觉到顾屿猛地俯下身。
温热的、带着淡淡龙涎香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喷在我的耳廓上。那气息很近,很轻,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脖颈!
“下班,”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冰冷的威胁,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耳膜,“来我办公室。”
这低语,如同刑场上,监斩官顾世雍俯身在我耳边,用带着酒气和朱砂味的低语宣判——“上路吧”。
6 第6章 紫砂杯底的暗纹
“下班,来我办公室。”
顾屿那带着龙涎香余温的低语,如同淬毒的冰针,扎进耳膜深处。刑场上“上路吧”的幻听与现实的威胁重叠,激得我脊椎窜起一股寒意。直播手机屏幕里,弹幕已经彻底疯了。
“卧槽!老板要私下算账?”
“大师快跑!感觉要凉!”
“保护!这手艺不能埋没!”
“录屏了录屏了!老板敢乱来就曝光!”
我捏着金刚钻的手指稳如磐石,钻尖依旧精准地落在粉彩杯微小的缺口上,发出细微的嗡鸣。面不改色地对着镜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今天的修复展示就到这里。感谢大家关注传统锔瓷技艺。后续进展,请关注账号更新。” 说完,干脆利落地关闭了直播。屏幕熄灭的瞬间,直播间人数定格在一个令人眩晕的七万三千人。
会议室里死寂无声。策划部的人噤若寒蝉,行政李姐张着嘴,脸上的幸灾乐祸僵成了惊愕。那只光绪粉彩杯,静静地立在我掌心。十数道细如发丝的银锔钉如同精密的骨架,将破碎的瓷片重新支撑、连接。花鸟纹饰在修复处流畅衔接,若非凑近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它曾粉身碎骨。杯身上,我用细金漆勾勒的几道冰裂纹状的金线,在灯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不仅掩盖了锔钉痕迹,更赋予古物一种涅槃重生的奇异美感。
顾屿站在我身后,阴影沉沉。他没再看那只杯子,冰冷的视线落在我沾着瓷粉和金漆的手指上,又扫过我放在地上的直播手机,最后定格在我脸上。那目光像冰锥,带着审视和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怒意。
“带走。”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是对着旁边傻站着的策划部经理说的。
经理如梦初醒,慌忙上前,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那只修复好的粉彩杯,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看我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顾屿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冰冷的脆响,径直走向他的办公室。背影挺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整个下午,前台那座“豆腐堡垒”成了全公司目光的焦点。探究的、好奇的、畏惧的、嫉妒的视线,刀子一样刮过来。李姐几次想凑过来阴阳怪气几句,都被我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掌心的伤口在隐隐发热,那金线牵扯感变得异常活跃,仿佛在提醒我即将到来的风暴。直播账号后台的私信和关注数在疯狂跳动,各种合作、采访、甚至谩骂的留言塞满了信箱。我一条没回,只是默默地将账号名称改成了“锔心”。
熬到下班时间,格子间里的人流像退潮般涌向电梯。喧嚣渐息,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我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刷着昂贵木器漆的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股浓郁厚重、带着奇异甜暖气息的龙涎香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全身。这昂贵的香料本应令人舒缓,但此刻混杂在其中的,却有一丝若有若无、如同铁锈般的腥气,直冲鼻腔,带来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顾屿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璀璨的霓虹灯海,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成一个冰冷的剪影。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对着灯光仔细端详。
听到开门声,他没有回头。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水银。
“关门。”他的声音传来,平平无奇,却像冰面下的暗流,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声响。办公室里只剩下龙涎香的味道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窗外的霓虹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更加幽暗难测。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把视若珍宝的紫砂壶。但此刻,壶盖放在一旁,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的,是壶身旁边配套的一只小巧玲珑的紫砂杯。
那只杯子,缺了一个口。断口很新,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物磕碰过。
顾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我的脸。他慢慢走近,停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将那只缺了口的紫砂杯,“嗒”的一声轻响,放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杯口正对着我。
“非遗大师顾振山的关门弟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淬毒的讥讽,“连个杯子都修不好?”
我的心猛地一沉!顾振山,是我父亲的名字!他怎么会知道?我从未在公司提过家世!
他俯视着我,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弧度:“听说你得了真传?那就让我开开眼。修好它。”
命令。不容置疑。
我的视线落在那只紫砂杯上。深沉的紫泥,包浆温润,线条流畅,是上品。但那个缺口,像一张狰狞的嘴,破坏了整体的美感。杯底朝上,似乎刻着字。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上前一步。指尖无意识地伸向杯身,想拿起它细看。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润紫泥的瞬间——
“唔!”
一股难以形容的、滚烫的灼痛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从舌尖炸开!那灼痛感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自体内深处!沿着喉咙、食道,一路疯狂蔓延、燃烧!仿佛有人强行灌下了一杯沸腾的、混合着金粉的毒酒!辛辣!滚烫!带着金属的腥甜和死亡的腐朽气息!
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扭曲的金光充斥!龙涎香的办公室景象被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光线昏暗、陈设奢华的古代厅堂。一只同样材质、同样缺口的紫砂杯被一只戴着玉扳指、保养得宜的手推到我面前。杯底朝上,清晰地刻着几个字——“赐林氏女,上路”。杯中,盛着半杯粘稠的、泛着诡异金光的液体。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喝了吧,留个全尸……”
“呃……”一声痛苦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我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舌尖和喉咙深处残留着那致命的灼烫幻痛,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
顾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瞬间苍白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那眼神锐利得如同解剖刀,似乎要将我灵魂深处翻腾的恐惧和痛苦都剜出来!他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和……快意?
“怎么?”他慢条斯理地问,声音里淬着冰渣,“林大师的手艺,连碰都不敢碰了?”
我大口喘着气,强迫自己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和那深入骨髓的灼痛。目光再次投向桌面那只紫砂杯。这一次,我强忍着灵魂深处的悸动,死死盯着杯底。
在“师赠徒顾屿 2015”几个清晰工整的刻字下方,灯光斜照下,一行极其浅淡、如同用极细针尖划出的暗纹,隐约浮现出来!那笔画走势,那扭曲的形态,与幻象中那“赐林氏女,上路”的字样,分毫不差!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顾总,您要的……” 抱着几份文件的徐朗站在门口,声音在看到室内景象和我惨白的脸色时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桌上那只缺口的紫砂杯上。
一瞬间,徐朗那张总是带着点书卷气和谨慎的年轻脸庞,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变得像纸一样苍白!镜片后的眼睛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恐惧?那恐惧如此真实,如此剧烈,以至于他抱着文件的手指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杯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东西!
顾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从我的脸上移开,缠上了门口的徐朗。
“徐总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玩味的冰冷,慢悠悠地响起,“怎么?你也懂古董?”
徐朗猛地一颤,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他慌乱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试图用镜片的反光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然而,就在他抬手推眼镜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挽起的衬衫袖口下,手腕内侧,一道若隐若现的、细长的暗红色痕迹一闪而过!
那形状!那位置!
与我记忆中,前世刑场上,扑过来替我挡下致命一刀时,手臂上留下的那道狰狞伤疤,一模一样!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成了万年玄冰。龙涎香的气味混合着无形的硝烟和血腥,令人窒息。
7 第7章 展览上的裂纹
劳动仲裁庭那扇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剑拔弩张的空气和顾屿最后投来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冰冷目光。裁决书被紧紧攥在手里,薄薄的几页纸,却沉甸甸的,带着油墨的温度。阳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旋转,像极了记忆深处官窑开窑时,漫天扬起的、带着窑火余温的细腻瓷粉。
“姐!姐!我们赢了!”林强举着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赫然是刚刚冲上热搜的话题——“#非遗匠人逆袭#”。他年轻的脸庞因为兴奋而涨红,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和热搜话题旁边那行小字“林晚胜诉”一样耀眼。这光芒,恍惚间与前世官窑那高高悬挂、金漆大字的“御窑重光”匾额重叠在一起,刺得我眼眶微微发涩。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旁听席角落。父亲坐在轮椅上,被林强推着。他瘦了很多,病号服显得空荡荡的,但那双一直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看到我望过去,他嘴角努力地向上弯了弯,那是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走出仲裁庭大楼,初夏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深处那缕来自前世的寒意。顾屿的身影在台阶下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车门关闭的闷响像是对这场裁决的最后抗议。车窗玻璃摇下,他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依旧冷硬如刀。车子启动,汇入车流。就在他转头的瞬间,后视镜里,清晰地映出他脸上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不是预想中的暴怒或挫败,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诡异的平静微笑?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笑容,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冰冷的漩涡。
“晚儿,”父亲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他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我,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和,“陪我去……看看你的工作室吧?听说……办了个小展?”
工作室不大,临街的橱窗擦得透亮。里面布置得简洁而用心。柔和的射灯聚焦在一件件修复好的器物上。有布满冰裂纹、流淌着细密金线的茶盏;有被锔钉巧妙连接、焕发新生的古旧瓷盘;也有林强那些充满奇思妙想、将破碎瓷片重构成全新艺术形态的作品。
父亲被林强推着,缓缓穿行在展柜之间。他的目光专注地掠过每一件展品,最后,停在一只修复好的青白釉梅瓶前。瓶身上一道蜿蜒的冰裂纹,被我用极细的金漆勾勒填充,如同冰层下涌动的熔岩。父亲伸出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抚过那道金色的裂纹边缘。
“这道冰裂纹……”他喃喃低语,声音带着悠远的回响,“要顺着胎骨的走势走……不能逆着它的筋骨……”
指尖的触感,瞬间将我拉回那个弥漫着松烟气息的窑厂夜晚。高大的龙窑像沉默的巨兽,窑口喷吐着灼人的热浪,将父亲的侧脸映得通红。他粗糙的大手覆在我紧张出汗的手背上,引导着我的目光落在一只刚出窑、布满天然冰裂纹的笔洗上。“……晚儿你看,这裂痕,不是随意乱长的。它顺着胎土收缩的纹理,顺着窑火煅烧时内力的走向……修它,就像顺毛捋,要顺着它的‘势’,不能强扭……”窑火跳跃,映红他鬓角渗出的汗珠和几缕过早出现的白发。那专注的神情,与此刻轮椅上垂暮的老人,在时光的两端,奇妙地重合。
“爸……”喉咙有些发哽。
父亲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抚摸着那道金线,浑浊的眼里似乎有水光闪动。“晚儿……”他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长大了。”
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所有强撑的盔甲。酸涩猛地涌上鼻尖,我慌忙别开脸。
“爸!你看我这个!”林强兴奋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凝噎。他献宝似的推着父亲来到另一个展柜前。里面放着他最得意的作品——一只原本裂成三瓣的粗陶碗,被他用金缮技艺,将锔钉巧妙地设计成蝴蝶翅膀的骨架,金漆描绘出绚丽的蝶翼纹路。破碎的陶片,涅槃成一只展翅欲飞的、金红交织的蝴蝶!
“怎么样?像不像浴火重生?”林强脸上是少年人独有的、毫无阴霾的骄傲。
父亲的视线落在蝴蝶碗上,又缓缓移到林强脸上,再看向我。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带着欣慰,也带着无尽的感慨。“像……真像……”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和你姐姐……当年修的那只官窑凤纹瓶……神韵……一模一样……”
官窑凤纹瓶!前世父亲最珍视、却在一次意外中碎裂的御赐之物!是我,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用最细的锔钉和金漆,一点点将它修复如初,瓶身上的凤凰浴火图案,与眼前这只金蝶碗,在灵魂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就在这时,展厅顶部的几盏射灯,毫无预兆地、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光线明暗交替的刹那,我的眼角余光捕捉到展厅入口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屿!
他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隐在入口的阴影中。展厅明亮的灯光无法完全驱散他周围的寒意。他正静静地看着我们这边,目光沉郁。射灯闪烁的光线恰好掠过他抬起的手臂——小臂外侧,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在强光下,竟隐隐泛出一种流动的、诡异的金色光泽!那光泽的波动频率,竟与我修复的那只冰裂纹梅瓶上流淌的金线,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振!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几乎是同时,一个身影无声地、坚定地挡在了我和父亲轮椅的前方。
是徐朗。
他不知何时进来的,此刻正背对着顾屿的方向,面向我们,脸上挂着温和的、属于“技术总监”的公式化微笑,仿佛只是偶然路过。但他微微绷紧的肩膀和身体细微的戒备姿态,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林小姐,伯父,林强,展品反响很好。”他自然地打着招呼,镜片后的目光却飞快地扫过角落的阴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的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
就在他侧身说话的瞬间,他口袋边缘,一个硬物的轮廓清晰地硌了出来,顶在他大腿外侧的布料上。
是那半枚铜钱!
前世雨夜,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狱卒,在阴暗潮湿的牢房角落,用沾着血污和泥泞的手,颤抖着将半块又冷又硬的麦饼塞给我。饼的边缘,就硌着一枚冰凉的铜钱。他压低的声音带着急促和关切:“先生让我护着你……快吃,攒点力气……”那粗糙的麦饼硌着喉咙的触感,与此刻徐朗口袋里铜钱硌着我手背的硬物感,隔着时空,严丝合缝地重叠!
8 第8章 反内卷的金漆
顾屿在展览上的阴影并未散去。胜诉的裁决如同一纸空文,悬在头顶,尚未落地执行。顾屿的公司,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开始了更隐蔽、更令人窒息的撕咬。
变本加厉的“优化”方案被强行推行。策划部的灯光彻夜长明,像一座座燃烧着青春和健康的灯塔。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灰败的疲惫,眼下的青黑是共同勋章。李姐成了顾屿最忠实的传声筒和监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如同催命符,尖利的呵斥在办公区回荡:“这点东西都搞不定?不想干就滚!外面大把人等着进来!”
高压之下,怨气如同地下涌动的岩浆,在沉默中不断累积、升温。
那天下午,一份打印出来的联名抗议书,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茶水间的微波炉上。
标题醒目:《拒绝无效加班,抵制职场压榨!》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墨迹未干,字迹各异,却带着同样的愤怒和决心。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些黑色的、蓝色的签名墨迹中,竟混杂着星星点点的、闪烁着内敛光芒的——金粉!
那细碎的金粉,如同暗夜里的星辰,又像凝固的血滴,撒在联名者的名字上。这景象,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南宋。风雨飘摇的官窑。巨大的龙窑沉默矗立,窑火却奄奄一息。昏暗的窑工棚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一张粗糙发黄、沾着窑灰和汗渍的状纸摊在破旧的木桌上。上面,是一个个鲜红刺目的血手印!窑工们沉默地围在桌旁,一张张被窑火熏黑、布满皱纹的脸上,是豁出一切的决绝。领头的老窑工,用豁了口的粗瓷碗底蘸着不知是谁割破手指流出的鲜血,在状纸下方,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那鲜红的印记,如同燃烧的火焰,映照着每一双饱含愤怒与不屈的眼睛!那是我第一次参与联名,第一次为了生存和尊严,将沾满窑灰和血污的手指,按在了反抗的状纸上!
茶水间里,有人低声交谈,有人沉默地拿起笔,在金粉点缀的抗议书上,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墨迹混着金粉,流淌在纸上,也流淌在每个人的眼底。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们在干什么?!”顾屿的身影出现在茶水间门口,脸色铁青,眼神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一眼就看到了微波炉上那份墨迹混着金粉、刺眼无比的抗议书!
怒火瞬间点燃了他!他几步冲上前,大手带着凌厉的风声,就要去抢夺那份象征反抗的联名书!
“滚开!”
一声冷喝,比他的动作更快!
我几乎是在他冲过来的同时,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一直随身携带、用布包裹着放在包里的金缮刀鞘被我瞬间抽出!刀鞘是乌木的,沉甸甸,顶端镶嵌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挽”字。
“啪!”
一声脆响!乌木刀鞘精准地、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格挡在顾屿抓向抗议书的手腕上!
顾屿的手被震得猛地一缩,吃痛地闷哼一声,惊怒交加地瞪向我!
就在刀鞘格挡的瞬间,窗外一道格外明亮的阳光恰好穿透玻璃,照射在刀鞘顶端的“挽”字上。同时,也照亮了顾屿办公桌上,那块被他当作镇纸使用的、同样刻着一个“屿”字的阴沉木块!
两个单独看毫无关联的字——“挽”与“屿”,在阳光的照射下,投射在光洁的地砖上。它们的影子边缘,竟然极其诡异地、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融的、如同完美瓷胎烧成前泥坯模样的图案!
顾屿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两个拼合的投影,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仿佛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被猝不及防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你们这是造反!”他猛地抬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隐秘被戳破的恐慌而嘶声怒吼!领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微微敞开,露出脖颈下方一小片皮肤——那里,赫然贴着一张边缘有些卷曲的黑色蛇形纹身贴纸!那扭曲狰狞的蛇形图案,吐着猩红的信子,瞬间和记忆中,前世刑场上,顾世雍身边那个佩戴着狰狞蛇形护腕、挥刀砍向我的亲卫队长,严丝合缝地重叠!
就是他!那个刽子手!
“造反?”我握紧手中的刀鞘,冰冷的触感让我保持清醒,声音带着淬了冰的嘲讽,“我们只是要拿回自己应得的尊严和休息!顾总,你压榨得够久了!”
“尊严?休息?”顾屿怒极反笑,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毒液,“没有我给你们发工资,你们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一群不知感恩的……”
他的话被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
“顾总,或许您该看看这个。”
是徐朗。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茶水间墙边的智能电视旁,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U盘。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顾屿的咆哮。
在顾屿惊怒的目光和所有员工屏息的注视下,徐朗将U盘插入了电视接口。手指在遥控器上轻点。
电视屏幕亮起。
没有复杂的操作界面,只有一个简洁的文件夹被打开。里面是几份清晰的文档截图和几段音频波形图。
徐朗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他抬起手,指向屏幕上第一份文件——那是一份清晰的银行流水截图,上面标记着几笔从顾屿公司账户流向境外不明账户的大额款项。
就在他抬手、衣袖滑落的瞬间——
一道清晰的、如同用金色丝线刺绣上去的纹路,在他手腕内侧一闪而过!那纹路细长,带着微微的弧度,像一道被利箭擦过、愈合后留下的特殊疤痕!正是前世那个雨夜,他为我挡下那致命一箭时,箭镞撕裂皮肉留下的印记!此刻,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那道疤痕般的金线,竟流淌着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金色光芒!
“这是过去半年,公司账户几笔异常大额转账的追踪记录,”徐朗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收款方最终指向的,是您在维尔京群岛注册的一家空壳公司。而这几笔资金的原始出处……”他手指轻点遥控器,屏幕上切换出另一份文件,清晰地标注着——“南宋临安府修堤专项款审计副本(局部)”。旁边是几行用朱砂笔标注的、与顾屿公司流水上数字组合完全一致的密押符号!“……与这份保存在国家档案馆、关于南宋一笔被贪墨的修堤款的原始账本残页上的密押,完全吻合。”
屏幕上,那份古老的账本残页图片,纸色发黄,墨迹暗淡。但在徐朗的标注下,那些代表金额的数字组合,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屏幕上扭曲、变形,最终渗出一种刺目的、仿佛用新鲜血液书写的——暗红色!
那流动的暗红,像极了前世账本上,户部小吏用颤抖的手、蘸着心头血写下的密语!带着无尽的冤屈和不甘!
茶水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无耻!”
“吸血鬼!”
“拿我们的血汗钱去填他祖宗的烂账!”
“告他!让他坐牢!”
同事们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委屈,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有人激动地拍着桌子,有人愤怒地挥舞着拳头,有人眼含热泪!巨大的声浪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击着小小的茶水间,也冲击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顾屿!
这震耳欲聋的声讨,这凝聚的力量,瞬间与前世官窑里,当那些贪污修堤款、克扣窑工口粮的蛀虫被揪出时,窑工们发出的、震天动地的欢呼与呐喊,跨越时空,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9 第9章 直播断流的金线
工作室的直播间成了“锔心”唯一的战场。小小的空间被柔和的补光灯填满,镜头聚焦在工作台上。一只布满鱼鳞状开片的宋代茶盏安静地躺在软布上,裂痕深邃,像干涸河床的龟裂。我捏着细如毫发的金刚钻,钻尖悬停在裂痕边缘,屏息凝神。直播间在线人数稳定在五万上下,弹幕平稳流淌。
“晚姐今天修这个?看着就好难!”
“这开片绝了!修好了绝对是神品!”
“蹲一个金缮奇迹!”
徐朗坐在镜头外的阴影里,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他指尖在键盘上无声地敲击,像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守护着这个小小的、与外界连接的光源。偶尔抬眼看向镜头里的我,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沉静的暖意。
钻尖落下,细微的嗡鸣声响起,细密的白色瓷粉如同初雪般簌簌飘落。指尖的触感透过冰冷的钻柄传递,与器物本身的“筋骨”产生共鸣。就在钻尖即将钻透瓷胎,为第一根金丝锔钉开路的瞬间——
滋啦!
刺耳的电流杂音猛地撕裂了直播间的安静!屏幕上的画面剧烈地抖动、扭曲,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机,色彩块疯狂地跳跃、撕裂!流畅的弹幕瞬间卡死,变成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紧接着,整个直播间屏幕彻底黑了下去!只剩下一个无情的系统提示:“主播网络连接中断,直播已结束。”
断流!
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工作室的顶灯也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光线明灭不定。
“朗!”我猛地抬头看向徐朗。
徐朗的眉头已经紧紧锁死,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速度快得惊人!屏幕上的代码瀑布般滚落。“强干扰源!就在附近!功率很大!”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
黑掉的电脑屏幕,像一块黯淡的镜子。屏幕的倒影里,清晰地映出工作室紧闭的玻璃门外——顾屿的身影!他就站在走廊的阴影中,像一个无声的幽灵。他的手里,赫然握着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刺目红光的黑色仪器!那红光如同恶魔的眼睛,正对着工作室的方向疯狂闪烁!
那红光!那扭曲的、充满恶意的光芒!瞬间与前世记忆深处,顾世雍下令焚烧关键账本时,那冲天而起、吞噬一切的熊熊火焰的颜色,严丝合缝地重叠!
“林晚,”顾屿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竟然穿透了紧闭的玻璃门和直播断流的死寂,清晰地、带着电流干扰的杂音,钻进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你逃不掉的。前世今生,你的命,你的魂,都刻在这诅咒里!双生咒,锁的是你我,断的是生路!”
这声音,带着刑场上法场号令特有的、穿透灵魂的冰冷和死寂!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前世被锁链拖向刑场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别怕。”
一个温热的、带着令人心安力量的身体,毫无预兆地贴近了我。徐朗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我身边。他一只手依旧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着复杂的指令,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坚定地握住了我因为惊悸而冰冷颤抖的手!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微凉,却异常沉稳。就在他握住我手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同时,他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的节奏,发出一种极其轻微的、却带着独特韵律的哒哒声——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这节奏!这如同心跳、又如同某种古老密码的敲击声!瞬间刺穿了时空的壁垒!
窑厂!暴雨倾盆!巨大的龙窑在电闪雷鸣中如同沉默的巨兽。冰冷的雨水顺着破败的草棚顶哗哗流下,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我被反绑着手,蜷缩在角落,绝望地看着外面影影绰绰、正在逼近的火把和刀光。一个浑身湿透、穿着破旧狱卒号衣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到我身边。他沾满泥水的手飞快地割断我手腕上的绳索,急促的喘息喷在我耳边,手指同时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用一种独特的节奏飞快地敲击着——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快!从西边断墙走!先生……先生让我护着你!这是……窑工的暗号……接应的人在墙外……”年轻狱卒的声音在雷声中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那敲击的节奏,与此刻徐朗指尖落在键盘上的声音,完美重合!那是绝望中的求救信号,是黑暗里唯一的生路!
是徐朗!前世今生,都是他!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我反手紧紧握住了徐朗的手!掌心那道旧伤疤处,沉寂许久的金线瞬间变得滚烫!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
“看到了!他们手腕!” 黑掉的直播间屏幕上,不知何时被徐朗切入了一个应急的小窗画面!虽然模糊卡顿,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到我和徐朗紧握在一起的手!以及,在我们两人紧贴的手腕内侧,两道原本各自独立的金线纹路,此刻正如同被点亮的电路,散发出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的暖金色光芒!并且,那两道光芒正在疯狂地延伸、靠近,试图跨越皮肤的阻隔,连接在一起!
弹幕虽然卡顿,却彻底疯了!无数惊叹号和问号在残存的画面里滚动!
“卧槽!金线在发光!”
“连起来了!要连起来了!”
“什么情况?!玄幻剧吗?!”
“大师的手腕!那个小哥的手腕!”
“找死!” 屏幕倒影里,门外的顾屿显然也看到了这诡异而震撼的一幕!他脸上的平静和掌控彻底碎裂,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狰狞和恐慌取代!他手中的干扰器红光爆闪,功率瞬间被他推到最大!
“砰——!”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猛然响起!不是来自门外,而是顾屿手中的干扰器!那疯狂闪烁的红色仪器,承受不住过载的能量,竟然在他手中猛地炸开!灼热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弹片,四散飞溅!
一块边缘锋利的黑色塑料碎片,带着灼热的高温,如同被激怒的毒蜂,高速旋转着,狠狠地撞在工作室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上!
“哗啦——!!!”
坚固的钢化玻璃瞬间被撞出蛛网般的裂纹!中心点被碎片击中处,更是直接破开一个拳头大小的洞!裂纹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蔓延、扩散!
就在玻璃碎裂、裂纹疯狂蔓延的瞬间,一道格外明亮的射灯光线,恰好透过裂纹的中心点,照射进来!
光柱穿过裂纹,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影子——那并非凌乱的碎痕!而是无数道如同冬日冰河骤然开裂般、纵横交错、却又蕴含着某种奇异玄奥规律的——完美冰裂纹!而在那每一道裂纹的阴影深处,都流淌着一条清晰可见、散发着微光的——金色细线!
这景象,与我修复的那只宋代冰裂金线茶盏上的纹路,如同镜子的两面,分毫不差!
10 第10 章 工作室的铜钱
工作室里弥漫着硝烟和玻璃粉尘的刺鼻气味。炸裂的干扰器碎片散落一地,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中心破开的洞口像一只狰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室内。直播间早已彻底断线,死寂一片,只有头顶的射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徐朗第一时间将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门外那片被爆炸烟雾笼罩的阴影。他握着我的手依旧没有松开,掌心那道金线纹路滚烫,与我手腕上的灼热感相互呼应,如同两股同源的电流在奔涌、试图交汇。
烟雾渐渐散去。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地上散落的黑色塑料碎片和几滴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激烈冲突。顾屿消失了,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只留下爆炸的余波和更深的谜团。
“他受伤了。”徐朗的声音低沉,带着警惕,“但跑不远。”他松开我的手,迅速走到门边,检查地上的血迹和碎片痕迹,同时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操作着。
我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狂跳。爆炸的冲击、顾屿最后那疯狂的眼神、手腕金线的灼热异动,还有前世今生交织的碎片,在脑海中激烈碰撞。目光落在布满裂纹的玻璃墙上,那投射在地上的完美冰裂金线图纹,如同一个沉默的启示。
“朗,”我声音有些发涩,目光转向他,“他说的双生咒……”
徐朗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复杂而深邃,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琉璃塔。”他吐出三个字,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笃定,“他一定去了那里。那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唯一能结束的地方。账本复本,还有……那东西,都在塔顶。”
琉璃塔。前世刑场的旧址,今生城市的地标。那座高耸入云的琉璃建筑,在夜色中闪烁着迷离的光彩,也隐藏着最深的秘密和最浓的血腥。
没有时间犹豫。父亲的安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徐朗迅速联系了警方,提供了顾屿可能的去向和干扰器爆炸的证据。我们则抓起随身的包——里面有我的金缮工具,和徐朗那台从不离身的电脑——冲出工作室,驱车直奔城郊的琉璃塔。
夜风从破碎的车窗灌入,带着凉意。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副驾驶座上,徐朗的手指依旧在电脑键盘上跳跃,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他切断了塔内大部分监控,但顶层预留的消防通道感应器还有微弱信号。”徐朗的声音在引擎的轰鸣中显得有些模糊,“信号源……在塔顶第三层偏东位置。很微弱,像是在……移动?”
移动?我的心猛地揪紧。父亲!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琉璃塔下。塔身通体由彩色琉璃砖镶嵌而成,在夜色和景观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美得不真实。塔底入口被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封锁,闪烁的警灯和身着制服的警察身影,带来一种冰冷的现实感。
“徐先生,林小姐?”一名警官迎了上来,神色严峻,“塔内情况不明,电梯被破坏,楼梯间可能有危险。我们的人正在紧急部署强攻方案……”
“等不及了!”我看着高耸入云的塔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我父亲在上面!还有顾屿!他手里可能有武器!”
徐朗一步上前,语速飞快:“警官,顶层东侧消防通道有异常移动信号!目标很可能是挟持人质!请允许我们从备用维修通道上去!我知道路!时间来不及了!” 他亮出手机屏幕,上面是塔体复杂的内部结构图,一条隐秘的路径被他用红线标出。
警官盯着屏幕,又看了看我们焦急的脸,尤其是徐朗眼中不容置疑的急切,终于咬牙点头:“小张!带两个人,跟他们从维修通道上去!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
狭窄、陡峭、布满灰尘的维修通道,像巨兽的肠道。空气里是陈年的灰尘和机油混合的气味。我们打着手电,在身材精干的警员护送下,艰难地向上攀爬。每一步都踩在生锈的铁梯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塔外的流光溢彩被隔绝,只剩下手电光柱切割出的有限空间和无边的黑暗。前世被押解着,踩着冰冷湿滑的石阶走向刑场高台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终于,推开一扇沉重的、布满铁锈的防火门,冷冽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高处特有的寒意和城市夜空的喧嚣。
我们到达了塔顶第三层的外围平台。
眼前是令人眩晕的景象。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城市灯火,头顶是墨蓝色的辽阔夜空。塔顶的主体结构像一个巨大的琉璃莲花座,中央矗立着悬挂风铃的尖顶。平台边缘,残破的琉璃护栏在风中发出呜咽。
而在平台东侧靠近塔身的位置,一个身影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们,头无力地垂着——是父亲!
“爸!”我失声惊呼,就要冲过去!
“别过来!”一个嘶哑、带着疯狂和疲惫的声音从父亲轮椅旁的阴影里响起。
顾屿的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左臂的西装袖子被撕裂,露出小臂。那道月牙形的疤痕此刻狰狞地凸起着,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蠕动、扭曲!疤痕表面不再是暗红,而是流淌着一种粘稠的、如同熔岩般的暗金色光泽!更骇人的是,疤痕的末端,几条细小的、如同黑色血管般的扭曲纹路,正从皮肤下钻出,向上臂蔓延,形态……赫然是蛇的鳞片和躯干!仿佛一条沉睡的毒蛇正在他体内苏醒!
他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刀尖颤巍巍地抵在父亲毫无知觉的脖颈旁。左手则紧紧抓着一个用油布包裹、沾满干涸黑色污渍的长条状物体。
“再过来一步,我就送他下去,和他女儿团聚!”顾屿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我,又扫过徐朗,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病态的亢奋而扭曲,“林晚!徐朗!你们这对阴魂不散的狗男女!前世坏我好事,今生还想毁我所有?!”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扭曲的狂热:“双生咒!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林家的好祖宗,用邪术给我顾家先祖种下的恶毒诅咒!顾世雍的魂,林晚的魄,双生纠缠,不死不休!他死,你也别想活!林家的血脉不绝,这诅咒就永远折磨我顾家后人!我手臂上的疤,就是这诅咒的烙印!它吸我的血,啃我的骨!只有毁了林家最后的血脉,毁了承载这诅咒的‘器’,我才能解脱!”
他猛地举起左手紧抓的油布包,疯狂地挥舞着:“看到了吗?这就是‘器’!当年顾世雍请妖道做法,将诅咒封在刻有你林晚前世生辰八字的槐木简上!烧了它!只要毁了它!这诅咒就断了!”油布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半截焦黑扭曲、隐约可见朱砂字迹的木简残片。“双魂共生”几个残缺的暗红字迹,在塔顶的夜风中,如同泣血。
“顾屿!你冷静点!”徐朗上前一步,将我护在身后,声音沉稳却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诅咒是假的!是顾世雍为了掩饰他贪污修堤款、构陷林家、杀人灭口的罪行,编造的谎言!是你自己心里的恶念,在喂养这道疤!放下刀!一切都还来得及!”
“谎言?”顾屿癫狂地大笑,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凄厉,“那这木简上的字是什么?!这日夜折磨我的蛇纹是什么?!还有你!”他刀尖猛地指向徐朗,“你这个前世就该死的狱卒!这辈子还想护着她?!你护得了吗?!”
他话音未落,抵在父亲脖颈的刀尖因为激动而往前送了半分!一丝刺目的血线瞬间出现在父亲苍老的皮肤上!
“不要!”我肝胆俱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徐朗动了!不是冲向顾屿,而是猛地扑向了我!他张开双臂,用整个身体将我死死护在怀里,后背完全暴露给顾屿的方向!
“小心!”我失声尖叫!
几乎在同一刹那,顾屿手臂上那蠕动扭曲的蛇形疤痕,骤然爆发出刺目的暗金色光芒!一道由纯粹恶意和诅咒能量凝聚成的、如同黑色巨蟒般的虚影,猛地从他手臂疤痕处窜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我和徐朗噬咬而来!速度快得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呃啊——!”
一声沉闷的痛哼从徐朗喉咙里挤出!他护着我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那诅咒凝成的黑色蛇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撞”在了徐朗的后背上!没有贯穿伤,却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徐朗后背的衬衫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裸露的皮肤上,一道深可见骨、边缘焦黑翻卷、如同被滚烫箭矢贯穿的恐怖伤口凭空出现!鲜血狂涌而出!伤口的位置,与我记忆中前世刑场上,他为我挡下那致命一箭的位置,分毫不差!
“朗——!” 撕心裂肺的痛吼冲破喉咙!前世眼睁睁看着他倒下的绝望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
就在徐朗中招、身体因剧痛而前倾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和力量,如同火山般在我体内轰然爆发!我手腕上那道沉寂的金线瞬间变得滚烫无比,光芒大盛!
没有思考,只有本能!
我一把推开徐朗(他沉重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入随身的工具包,猛地抽出了那把从不离身的金缮刀!
乌木刀柄温润,顶端白玉刻着的“挽”字在塔顶的夜风中流转着微光。刀身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就在金缮刀出鞘的瞬间,一直挂在父亲胸前、随着轮椅颠簸而从衣领滑落出来的半枚铜钱吊坠,以及徐朗口袋里,那半枚他一直贴身携带的铜钱,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如同正午阳光般的金色光芒!
身体顺着塔壁缓缓滑坐在地。脸上所有的疯狂、恨意、扭曲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茫的疲惫和……难以置信的平静。他看着自己手臂上那道褪去了所有诡异、变得无比普通的疤痕,又抬头看向远处璀璨的城市灯火,嘴角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惨淡笑容。
“原来……这样……才是……解脱……”他喃喃低语,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塔顶的风,不知何时变得柔和。悬挂在塔尖的风铃,发出几声清脆悠扬的叮咚声,如同天籁,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这铃声,不再破碎刺耳,而是带着一种洗净尘埃后的空灵和宁静。
警员们迅速冲了上来,控制住昏迷的顾屿,小心地检查父亲的状况。医护人员紧随其后。
我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金缮刀“当啷”一声掉落在身旁。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灵魂深处那枷锁碎裂后的轻盈。手腕上那道金线纹路的光芒渐渐内敛,变得温润,如同流淌的暖玉。
徐朗在医护人员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后背的伤口已经被紧急包扎。虽然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轻松。他看向我,艰难地抬起手,伸向自己的脖颈。
我也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锁骨下方。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下,那一直隐隐存在的、如同埋着异物般的铜锈感和束缚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如同暖玉般的触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融化了,融入了血脉,只留下淡淡的、温暖的印记。
父亲在医护人员的照料下悠悠转醒,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塔顶,最后落在紧紧依偎在一起的我和徐朗身上。他的目光掠过我们交握的手,掠过徐朗包扎的伤口,最终停在我手腕那道温润的金线上。
轮椅上的老人,嘴角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虚弱至极、却仿佛凝聚了所有欣慰和满足的笑容。他枯瘦的手,极其轻微地拍了拍轮椅的木质扶手。
在那被岁月和病痛磨蚀得光滑的木纹深处,借着塔顶微弱的灯光,我清晰地看到两个浅浅的、用刻刀精心雕琢、又被无数遍摩挲过的字迹——
“挽”
“朗”
两个名字,如同并蒂的双生花,深深地刻入木纹的年轮里,融为一体。
“金缮之道……”父亲的声音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智慧和了悟,清晰地传入我和徐朗的耳中,“……是以心补心。”
塔顶的风铃,再次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这一次,如同新生的序曲,悠扬地飘向远方。
全文完
更新时间:2025-07-07 08:53:03